在20世纪中国美术史上,刘继卣的名字始终与“传神”二字紧密相连。这位1918年生于天津的画家,不仅是人物画领域的翘楚,更以一手独步天下的工笔动物画,在画坛竖起了一座难以逾越的丰碑。尤其是他笔下的鸡,借由独创的“劈丝笔法”,从羽毛的蓬松肌理到眼神的灵动神采,皆被刻画得入木三分,仿佛下一秒便会振翅啼鸣,跃出纸面。他用笔墨告诉世人:工笔不仅是“精工细作”的技法,更是“以形写神”的修行。
刘继卣的艺术基因,早在幼年时便已埋下。他的父亲刘奎龄,正是近代工笔动物画的开山宗师,家中的画案、书架,便是他最早的艺术课堂。别的孩童在院子里追逐嬉戏时,刘继卣总爱趴在父亲的画案旁,看父亲用细笔勾勒禽鸟的羽毛,听父亲讲“画兽必懂兽性,画禽须知禽情”的道理。有一次,父亲画一只低头啄食的母鸡,几笔下去,母鸡脖颈微弯、翅膀轻垂的姿态便跃然纸上,刘继卣看得入了迷,忍不住拿起毛笔模仿,却总觉得自己画的羽毛僵硬扁平,没有父亲笔下的柔软质感。父亲没有直接纠正他,而是把他带到院子里,指着一只公鸡说:“你看这羽毛,不是一片压一片的硬壳,是根根分明、带着绒感的,要画出'软’,得先懂'细’。”
这番话,成了刘继卣日后钻研笔法的起点。为了摸清羽毛的生长规律,他常常蹲在鸡笼旁观察,从雏鸡绒毛的细软,到成年公鸡尾羽的坚韧,甚至会轻轻拨开鸡的羽毛,看羽根如何附着在皮肤上,羽尖如何随着动作微微颤动。他还把不同部位的羽毛收集起来,放在灯下仔细端详,看光线照射时,羽毛不同部位呈现的明暗变化——靠近羽根的地方偏白,中间是羽毛本身的色彩,羽尖又会略深一些。这些细微的观察,都被他记在速写本上,密密麻麻画满了各种羽毛的形态、走向与质感。
传统工笔描绘羽毛,多是用细线勾勒轮廓后平涂色彩,虽工整却少了层次与蓬松感。刘继卣不满足于此,他总想着:“能不能让笔下的羽毛,真的像长在鸡身上一样,能摸到绒感,能看到层次?”带着这个疑问,他开始反复试验笔法。起初,他尝试用更细的笔锋,一根一根勾勒羽毛,可画出来的效果依旧生硬;后来,他试着将笔锋轻轻散开,用散开的细毫同时勾勒几根羽毛的轮廓,再慢慢晕染色彩,却又容易让线条模糊。
不知经过了多少个日夜的琢磨,一次画公鸡尾羽时,他不小心将笔锋按得略扁,笔尖散开成一排细毫,他顺势轻轻一拖,竟画出了几根粗细不均、带着细微绒毛感的线条——这线条不像之前那样僵硬,反而有了羽毛的柔软与蓬松。刘继卣眼前一亮,赶紧反复尝试,调整笔锋的力度、角度与运笔速度,终于摸索出了一套独特的笔法:先将狼毫笔在砚台边缘轻轻刮过,让笔锋呈扁平状散开,露出细密的笔毫,再蘸取淡墨或色彩,根据羽毛的生长方向,轻轻运笔,笔锋重的地方线条略粗,表现羽毛的主脉;笔锋轻的地方线条纤细,表现羽毛的侧羽与绒毛。这种笔法,因笔锋散开如劈丝,被他称作“劈丝笔法”。
有了“劈丝笔法”,刘继卣笔下的鸡仿佛被注入了灵魂。他画《雄鸡图》时,先用淡墨以“劈丝笔法”勾勒公鸡颈部的蓑羽,笔锋轻转,一根根羽毛从脖颈向两侧散开,墨色由深至浅,既表现出羽毛的层次,又透着蓬松的绒感;画背部羽毛时,笔锋稍重,线条略粗,墨色偏深,凸显羽毛的坚韧;画尾羽时,笔锋拉长,线条灵动,还在羽尖处轻轻晕染一点赭石色,让尾羽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泽。整只公鸡,没有一处是平涂的色彩,全靠“劈丝笔法”与层层晕染,从羽毛到神态,都透着一股鲜活的生命力——仿佛只要轻轻一吹,羽毛便会随风颤动,公鸡便会昂首啼鸣。
刘继卣画鸡,从不只画“静”,更善画“动”。他深知,鸡的神韵藏在动态里:公鸡啼鸣时,脖颈挺直,翅膀微微张开,尾羽高扬,眼神锐利;母鸡护雏时,身体微微下蹲,翅膀张开护住小鸡,眼神温柔又警惕;小鸡啄食时,脑袋一点一点,爪子轻轻刨地,浑身绒毛颤动,满是天真。为了捕捉这些动态,他常常在院子里观察鸡的一举一动,有时甚至会模仿鸡的动作——学公鸡啼鸣时的脖颈姿态,学母鸡护雏时的身体弧度,把自己代入鸡的“视角”,去感受它们的情绪与动作。
他的《鸡雏图》,便是“以动写神”的经典。画面里,三只小鸡雏围着一只蚯蚓,一只仰头盯着蚯蚓,爪子微微抬起,仿佛随时准备扑上去;一只低头啄向蚯蚓,脑袋前倾,绒毛因用力而微微绷紧;还有一只被挤在旁边,着急地踮起脚尖,脖子伸得老长,眼神里满是急切。刘继卣用“劈丝笔法”画出小鸡身上的绒毛,线条细软,墨色偏淡,还在绒毛边缘轻轻晕染一点嫩黄色,让小鸡看起来像一团团柔软的绒球;小鸡的爪子,只用几笔简单的线条勾勒,却精准地表现出踮脚、抬起的动态。整幅画,没有复杂的背景,却通过小鸡的动态,把“雏鸡争食”的生动场景展现得淋漓尽致,让人看了忍不住会心一笑。
作为中国美术家协会理事,刘继卣始终记得自己的责任——不仅要画好画,更要把工笔动物画的技艺传承下去。他晚年时,常常接待前来请教的年轻画家,毫无保留地讲解“劈丝笔法”的诀窍。有人问他:“先生,'劈丝笔法’看着简单,可我总画不好,怎么办?”他笑着说:“哪有什么诀窍,无非是'多看、多练、多懂’。多看鸡的羽毛,懂它的生长规律;多练笔锋的控制,让笔跟着心走;多懂鸡的性情,让画里的鸡有情绪、有灵魂。”他还会拿出自己的速写本,上面画满了各种鸡的动态、羽毛的细节,甚至还有他模仿鸡的动作时的草图,一页一页翻给年轻画家看,告诉他们:“画画不是闭门造车,是向自然学,向生活学。”
1983年,刘继卣在天津病逝,享年65岁。他留下的工笔鸡画,如今已成为近现代中国画的瑰宝,被各大博物馆珍藏。每当人们站在他的画作前,看着那些用“劈丝笔法”勾勒的羽毛,看着那些灵动传神的鸡,仿佛还能看见这位老人当年蹲在院子里观察鸡的身影,看见他在画案前反复调试笔锋的专注。他用一生的时光,把“劈丝笔法”从一种技法,变成了一种“以形写神”的艺术语言;把“鸡”这一普通的家禽,变成了工笔画中极具生命力的艺术形象。
刘继卣曾说:“画动物,要把自己当成动物;画鸡,要懂鸡的'傲气’与'温情’。”这份“懂”,让他笔下的鸡超越了单纯的“物象”,成为了有情绪、有灵魂的艺术载体。而他独创的“劈丝笔法”,不仅为工笔鸡画开辟了新的技法路径,更让后世画家明白:真正的工笔艺术,从来不是对自然的机械复刻,而是对生命的细腻感知与深情表达。